取酒换清歌

微博/话本小说同名。AO3:BoozyMelody

【叶宴】瓦尔特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此时此刻瓦尔特的灵魂变成了一只振翅的飞蛾,两只翅膀因为载满怨恨而沉重不堪。」

  

——威廉·萨摩塞特·毛姆《面纱》

  

  

  孟宴臣合上书,暖光的台灯被他抬手按灭,昏黑的夜色瞬间笼罩了回来。

  

  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窗上,他有些失眠,走过去拉开窗帘,城市的灯火阑珊模糊在雨幕中,落地窗巨大的玻璃上隐约反射出他的倒影。

  

  又下雨了。

  

  他来外地谈生意,明天一早回燕城的飞机,雨下得这样大,也不知道会不会造成航班延误。

  

  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忽然松弛下来,他短时间内竟有些难以入眠。酒店的房间里摆着几本名著,大概平时只起到一个装饰的作用,上面落了灰尘,书页很新,没有翻过的痕迹。

  

  孟宴臣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看,读到夜深眼睛酸涩时,窗外的雨还没有停。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对话框里的聊天记录停留在最后他发出的返回燕城的航班时间。

  

  第二天飞机果然延误了,孟宴臣在候机厅坐到了中午,只在早起时喝了一杯咖啡,此时空荡荡的胃发出时断时续的疼痛。

  

  登机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新的消息传进来,孟宴臣有些轻微的烦躁,按了关机键,眼不见为净。

  

  取了行李出站时,视线穿过人群,看到旁边免税店门口靠着个人,孟宴臣觉得翻搅了一路的胃终于消停了下来。

  

  叶子自然也注意到了他,快步走过来,手里拎着包子和豆浆。

  

  “延误这么久啊,都冷掉了。”叶子举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还吃吗?”

  

  孟宴臣点点头,伸手要接。

  

  叶子莞尔:“逗你的,吃冷饭会胃痛,我请你吃别的。”

  

  然后她扭头向四周打量一圈,随手一指不远处金色的小拱门:“麦当劳怎么样?”

  

  叶子摆弄着儿童套餐送的玩偶,孟宴臣坐在对面吃着汉堡,咬一口看一眼她,像只流浪也不失矜贵的猫。

  

  他们之间这些年来一直是这样,孟宴臣请她在米其林餐厅里吃精致又奢华的菜品,她却请孟宴臣游走在各种快餐店和路边摊之间。

  

  孟宴臣在这些地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但叶子却坏心眼地自我安慰,他们的窘迫是一样的,她同样也不适应坐在装修豪华的餐厅里面故作优雅。

  

  “我没以为你会来。”孟宴臣拿起纸巾擦了擦嘴,麦当劳免费一沓的纸巾被他用出了一种高级西餐厅餐巾的感觉。

  

  “又不是来接你的,”叶子嘴硬,“我们公司新签的网红在这边取景,我闲的没事就顺路过来看看。”

  

  哦,还是带了早餐又关注了航班信息的顺路。

  

  “因为你没回我消息。”孟宴臣不吃她的激将法,冷静道。

  

  “我没回吗?我记得我回了个‘好’字的。”叶子低头翻出手机,点开聊天界面。

  

  还真没回,她尴尬一笑,摆摆手:“抱歉抱歉,最近消息太多,忙忘了。”

  

  这几年她专注于自媒体市场,目前也算小有成就,开了一家小公司,团队不断扩张,签进来一批又一批的网红。

  

  叶子没觉得自己成功,也没觉得自己变有钱,大多数的时间她都在忙,忙得没时间花钱。

  

  要说她做这件事的初心,大概还要回到当年和孟宴臣的纠葛之中,那时她的耳边总会浮现出餐厅老板说的那番话,先签网红再介绍整形医院然后放贷款。

  

  那番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刺得她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她自知力量微薄,却也自不量力地想要拯救那些和她一样懵懂的女孩们。

  

  于是在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后,叶子签下那些想做网红的女孩,给她们做培训,第一步先消除容貌焦虑,第二步踏踏实实讲技术。她们公司的风格一向以内容为核心,策划的重点也在文案上。涉猎的范围倒也比较广,科普、影视或文学解析、追踪社会热点等等都有不同的人在做。

  

  虽然不算非常火热,但也有固定的市场。

  

  早几年的时候她还会露脸,后来也退居二线了。毕竟自己当年的丑闻太过不堪,如今互联网太发达,难保不被拿出来做文章,她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公司其他人。

  

  孟宴臣看着叶子若隐若现的黑眼圈,心中有些不忍:“以后太忙的话不必来接我,你自己多休息。”

  

  这些年他从来不过问也不插手叶子的事业,叶子说多少他就听多少,不说的他也不会再追问。

  

  他们之间几乎不聊什么深刻的东西,不谈彼此的事业,不谈人生的规划,不过最绝口不提的还是金钱。这似乎成为了他们在那次崩盘关系的重建过后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剥丝抽茧,他们之间最后剩下的似乎只有性。由一个不需要前情和理由的见面开始,然后是千篇一律的约会、吃饭、上床。

  

  穿上衣服,就是各奔东西互不干涉的人生。

  

  分明是畸形的关系,他们却饮鸩止渴,乐在其中。

  

  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已经追溯不清了,当初他们都以为彼此的故事结束在那个兵荒马乱又晦涩难堪的夜晚时,大雨滂沱的相逢又将他们卷进了新的序章。

  

  好像是孟宴臣先给她发了消息,叶子惴惴不安地赴约,两人对视间,眼睛里都倒映出对方紧张的神情。

  

  然后就突然笑了,叶子说谢谢你还愿意见我,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和一句感谢。

  

  孟宴臣望向她的眼睛,说我也欠你一句对不起。

  

  孟宴臣对叶子说,我听说过你被学校开除了,我想去和学校商议一下。

  

  叶子摇摇头,我也没脸回去了,何况那件事确实是我做错了。她扬起脸笑了笑,你放心,我对自己的人生负得起责。

  

  她还是从前那个渺小却坚韧的叶子,夹缝求生也活得漂亮。

  

  只是没有人知道,叶子永远原谅不了的人只有她自己。她可以放下,可以释怀,可以大步向前走,但那个做错事的自己变成了一道深刻的划痕,扎在她的灵魂深处,结成永远不可能消弥的疼痛。

  

  后来第一次和孟宴臣上床的时候,如墨的夜晚里叶子从床上坐起来,借着月色细细打量着那张俊朗又仁慈的脸。

  

  她残忍地想,会不会是因为他也被困在了某个生命中无法追回的时刻,所以他才会变得和自己一样病态又疯狂。

  

  真是可怜,叶子怜悯地看着孟宴臣轻轻蹙起的眉头和微颤的眼睫。

  

  她没有继续去想困住孟宴臣的时刻是不是他高中目送许沁和宋焰远去的瞬间,或者再早一点,在许沁改姓的时间。

  

  如果这样去想,更可怜的人就是她了,于是她强迫自己不去思考。

  

  这段时间视频的策划内容是做动植物的科普,这么多年叶子终于又重新与自己的专业产生了链接,心中说不欢喜是假的。她为此忙前忙后,亲自查阅资料,参与策划,撰写脚本。

  

  手机的消息提醒一整晚时不时的便冒出来一两声,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清晨把叶子从睡梦中唤醒。

  

  她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回复的消息刚编辑了一半,腰上环过来一只有力的手臂把她拉回被子里。

  

  “很吵,”孟宴臣闭着眼睛低声抱怨,“我前天晚上就没有睡好。”

  

  叶子一开始任由孟宴臣抱着,后来趁他手臂的劲松了一些,便立刻挣脱出他的怀抱下了床。

  

  她踢开地上那条价格不菲的领带,穿上拖鞋走去卧室外打电话。

  

  孟宴臣再次醒来的时候叶子还在打着电话,他从地上捡起衬衫和西裤塞进一旁的洗衣筐里,想着等下出门的时候送去干洗店。

  

  他上次送去干洗的衣服早被叶子取回来收在柜子里,孟宴臣轻车熟路地找出来换上。

  

  卫生间里放着最廉价的牙刷,每回用一次就丢了,仿佛有种下次不会再来了的感觉。

  

  他们之间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关系,剔除着所有可能造成长期稳定关系假象的东西。

  

  叶子站在窗边打完电话的时候,转身看到孟宴臣在翻她放在桌子上的有关最近科普题材的资料。

  

  “你们最近要做昆虫的题材?”孟宴臣没抬头,但大概是察觉到了叶子的目光,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他身上衬衫的扣子没有系全,发丝慵懒地垂着,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纸张在翻动,看上去人畜无害极了。

  

  “对,”叶子走过去亲了一口他的唇角,“过段时间我准备做些标本,想请孟总教教我。”

  

  孟宴臣嗯了一声表示答应,偏过头去吻她。

  

  叶子忙起来之后一两周不见人影,期间孟宴臣发过一次消息没收到回信,也就没继续再发了。

  

  许沁邀请孟宴臣去家里吃饭,他提着得体的礼物登门拜访。

  

  其实许沁婚后他们之间很少联系,因为宋焰实在不喜欢他。这次请孟宴臣的原因是宋知许要上小学了,想请他帮忙找一个好一点的学校。

  

  没想到翟淼也在,孟宴臣上一次见她还是许多年前,所以进门的时候有一瞬间差点没认出来。她客客气气地和孟宴臣打招呼,没有了当年那个咋咋呼呼的样子。

  

  宋知许听到动静噔噔噔地从房间里跑出来,小姑娘和谁都自来熟,见到孟宴臣也不怕生,脆生生地喊舅舅。

  

  孟宴臣摸了摸她的头,把准备好的玩具递过去,小姑娘把礼物抱在怀里说着舅舅最好了,小小的年纪漂亮话信手拈来,嘴甜得像抹了蜜。

  

  反倒是面对许沁和宋焰时带上了些许生疏的尴尬,许沁干巴巴地招呼他进来坐,宋焰冲他点点头,没有再皱眉头。

  

  时间把他们从可以任性的年纪推了出去,所有人都被打磨着发生了变化,就连宋焰对他的敌视似乎也不复存在了。

  

  吃饭时聊到了教育问题,翟淼讲起她们学校里的科研环境,她是生物学博士毕业,目前留校当老师。她也聊起了周围的其他同学,有的进了科研所,有的做了教授,也有的在海外扎根。

  

  唯独没有提起过叶子。

  

  孟宴臣曾从叶子口中知道这些年她与翟淼一直没有断过联系,两人私交甚笃。

  

  但翟淼却没有提。或许是翟淼不愿流传叶子算不上光彩的故事,又或许只是因为孟宴臣在场,大家知趣地避开禁忌的话题。

  

  孟宴臣脑海中浮现出叶子桌子上的资料,字里行间做了详细的笔记和注解。可那样的东西只能在快餐时代里的视频里匆匆掠过,与科研院所和学府之间有着难以企及的鸿沟。

  

  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钝刀戳了一下,没受伤,只是闷闷地疼。

  

  仲夏的夜晚蝉鸣瑟瑟。孟宴臣在餐厅门口将燕城重点小学的院长交付给代驾,今晚总算把宋知许上学的事情谈妥了。

  

  他喝得有点多,坐在自己车边的石墩子上散酒气,脑袋里晕晕乎乎地腾升起一丝委屈,他掏出手机给叶子拨电话,上次联系还是他发了消息叶子没回。

  

  这次叶子的电话倒是接的很快,刚说了一声喂,低沉的嗓音便通过听筒传了过来,语气里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开心。

  

  “你怎么不来接我了?”

  

  叶子搭公交赶过来的时候,孟宴臣还垂着脑袋坐在石墩上,两旁的树枝在风中摇动,树叶和着蝉鸣吹奏着乐章。

  

  叶子蹲在他面前:“你怎么又喝酒了?”

  

  孟宴臣探起头,看清是她后伸手捞进怀里:“来谈事情,没喝多,就是回不了家。”

  

  “怎么不叫个代驾。”叶子抬手在他后背上顺了顺,缓解他醉酒的难受。

  

  孟宴臣不说话了,抱着叶子不松手。

  

  于是叶子小心地试探道:“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他终于委委屈屈地开口:“你不回我消息。”

  

  第二天孟宴臣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叶子家的床上,叶子和衣躺在他身侧,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叶子现在的房子也是租的,面积不大的两室一厅,另一个房间摆着各种录制视频的工具,要不是那里没法住人,孟宴臣觉得叶子现在一定不会躺在自己这里。

  

  这些年孟宴臣发现叶子不喜欢他喝酒,每次他只要喝酒叶子一定离得远远的,仿佛生怕触霉头一样,有时甚至会开启短期的冷战。

  

  昨晚是这么多年来孟宴臣第一次在酒后主动给叶子打电话,他依稀记得昨晚去路边捡他的叶子温温柔柔的,没想到今早又变成了这个模样。

  

  叶子醒来后看了孟宴臣一眼,冷淡道:“下次喝酒记得叫代驾,我已经不做兼职很多年了。”

  

  孟宴臣一直知道这是当年酒后恶语的自己留给叶子的后遗症,它无法痊愈只会一次次触景复发。

  

  他想道歉,但每次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叶子只是冷眼看着他,打消掉他所有的话头,不给他反悔那些狂言的机会。

  

  那夜酒吧他说叶子是飞蛾的每一个字,这些年来午夜梦回都每每使他悔得肝肠寸断。

  

  孟宴臣亦步亦趋地跟着叶子从卧室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进厨房。

  

  叶子热了一杯牛奶推给孟宴臣。

  

  孟宴臣抬眼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小声道:“对不起。”

  

  叶子对上他的目光,然后摇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年纪大了就少喝点酒吧,钱赚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应酬尽量能推就推掉好了。”

  

  白驹过隙,当年那个踌躇满志说着谁会嫌赚钱方式多的女孩如今也开始讲出这种老气横秋的话了。

  

  孟宴臣想说这次不是应酬,是为宋知许上小学的事情,然而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他有些羞愧,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许沁。

  

  叶子没有家世,没有背景,后来又没有了学历,却依旧靠自己拼杀出来了一条血路。

  

  而妹妹许沁从小衣食富足顺风顺水,母亲为她的学业事业上下打点关系操碎了心,结果她和宋焰两人工作了那么多年,最后自己孩子的学业问题还要拜托并不待见的哥哥帮忙。

  

  或许人与人之间从来无法做对比,就像孟宴臣绞尽脑汁也想象不出许沁如果在叶子的境遇下会活成什么样子。但他本能地感觉如果对叶子说出宋知许的事情,大概是会被笑话的。

  

  曾经他仰望妹妹,觉得她高不可攀如月光清皎,他只能远远凝望她那羽化成蝶的翅膀,羡慕着她振翅的勇气。

  

  可是她的勇气仅仅是可以为了爱情同家人殊死搏斗,然而面对生活,她却孱弱无力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这真的能算的上是勇气吗?

  

  这些年来孟宴臣对于妹妹,说不失望是假的,然而亲人就是这种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失望再想漠视不管,真到了关键时候该拉还是会拉一把。

  

  “你今天要是不忙的话留下来陪我做标本好吗?”叶子弯着眼睛冲孟宴臣笑,早起的那点不愉快又被她举重若轻地揭了过去。

  

  标本还没做完,下午的时候肖亦骁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多年不见的一位好友来燕城,叫孟宴臣过去见面吃个饭。

  

  孟宴臣和肖亦骁的关系多少有些拧巴,算是好朋友。但在价值观上,两人对事物的看法和观点很不相同,而在私生活上,肖亦骁对于孟宴臣的感情可谓是极度不认可。如果说当年孟宴臣和许沁的事情肖亦骁是看在眼里暗中劝分的话,那对于孟宴臣和叶子的关系就是摆在明面上的反对。

  

  和叶子的关系被肖亦骁偶然发现时他差点炸了锅。

  

  那还是叶子和孟宴臣刚刚纠缠在一起不久的时候,某天孟宴臣解衬衫时不小心暴露了脖子上吻痕和齿印,肖亦骁大为震惊,几番逼问下听到了一个让他觉得荒谬绝伦的答案。

  

  肖亦骁哆嗦着嘴痛心疾首地质问:“你怎么会爱上那种女人?”

  

  “哪种女人?”孟宴臣抬起眼皮,灰黑色的瞳仁淡漠而缺乏生机,没有情绪起伏的语气让他看上去只是在好奇地发问。

  

  “拜金、心机重、只想着傍大款,”肖亦骁脱口甩出三个形容词,在察觉到孟宴臣渐冷的神色后,摸了摸鼻子,声音才低下去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你之前也没少帮她,结果她还能做出诬陷你的事,简直是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孟宴臣把这个词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好几遍。

  

  “看上去确实如此,我曾经也以为自己给予了她很多帮助,但其实回想一下,是她每次在我最落魄最痛苦的时候帮了我。”

  

  甚至包括陪着我堕落,实现我的报复。

  

  “所以,”孟宴臣苦笑着,起身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是他准备离席的动作,“我才是那只狗。”

  

  “什么狗?”肖亦骁茫然问道。

  

  孟宴臣没有回答,只给他留下个背影。

  

  他早已明白,叶子不会也不需要等待谁的救赎,因为她自己就是救赎本身。

  

  从外地过来的那位朋友人缘不错,不少人前来赴约,孟宴臣本就不太喜欢过分热闹的场合,又和其中一些人不相熟,这顿饭吃得不是很自在。

  

  聚餐结束后孟宴臣想要离开,但肖亦骁态度强硬地提议去酒吧小酌。这些年来的店铺倒了多少新起来了多少,没想到肖亦骁当初开着玩的酒吧却一直坚持了下来。

  

  孟宴臣没点酒,要了杯热水坐在一旁听大家聊天。他约好了结束后去叶子家做标本,他不想喝酒惹她不开心。

  

  来上酒的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放酒时手一抖碰歪了酒杯,流动的液体浸过桌面,沿着桌边滴落在地上。

  

  孟宴臣盯着那倒在一边的酒杯出神,不是他的酒,周围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年轻女孩连声地道歉,只有他在发呆。

  

  肖亦骁忽然站起身指着那个女孩的鼻子骂了起来:“年轻姑娘别不学好,每天只会动些歪脑筋,到时候走了歪路害的可是你自己。”

  

  其实肖亦骁是在迁怒,只不过是这个年轻女孩的举动让他想起了叶子。

  

  他不喜欢叶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讨厌,但他又是唯一一个知道孟宴臣和叶子这么多年纠缠不清的人,经年的郁结使得一点小事都能触碰到他敏感的神经。

  

  女孩被骂的一愣,无辜承受了一波贬损。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真的没拿稳?”女孩比当年的叶子更厉害,反唇相讥起老板来也一点都不哆嗦,“我打翻了酒是我的错,但你上来就扣帽子造谣侮辱我的人格,你应该给我道歉!”

  

  肖亦骁被女孩的气焰压制住了一瞬,转而化为更加滔天的愤怒。

  

  “在我的酒吧里打工整这么多歪门邪道,你还有理了?我这里可容不下你们这些脏东西!”

  

  “你看不惯我可以直接把我开了,我也不是非留在你这里不可。”女孩怒视着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但在开除我之前,我要求你向我道歉!”

  

  肖亦骁正准备要说些什么,孟宴臣搡了他一把,打断了他的话。

  

  “闹够了没有。”孟宴臣冷着脸呵斥道。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孟宴臣转头向女孩欠身,“真的非常抱歉他说了这些侮辱你的话,我知道这些话对你造成了伤害,但希望你没有真的往心里去。”

  

  孟宴臣转头看着肖亦骁:“你也道歉。”

  

  肖亦骁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挥挥手:“你被开了。”

  

  有人在旁边嗤笑了一声:“这小姑娘还真是自作多情,以为自己是天仙下凡了吗,是个人都看得上她,还侮辱她人格?”

  

  “你也准备道个歉吗?”孟宴臣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去,对方立刻噤声。

  

  会察言观色的叫心机深沉,敢奋起反抗的叫自作多情,那要怎么样做才算对?

  

  孟宴臣不愿再多待,直接拎起衣服:“我还有其它事,先走了。”

  

  肖亦骁单独追过来在走廊拦下他,恶狠狠道:“孟宴臣,我知道你他妈今晚发的什么疯!不就是那个女的让你想起叶子了吗?妈的,故意把酒洒你身上的这点心机就能爬上你的床?你居然还觉得自己亏欠她……”

  

  “肖亦骁!”孟宴臣浑身的气质骤然锋利起来,他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看向肖亦骁,“你没学会该怎么说话吗?”

  

  “关于我的私事,你过界了。”孟宴臣道,“从此之后,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评价。”

  

  从酒吧走出来,孟宴臣看到那个方才被开的年轻女孩站在夜色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

  

  女孩吓了一跳,转头看见是他又松了一口气。她摇摇头,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绷不住,簌簌掉下泪来。

  

  “对不起。”孟宴臣再次道。

  

  女孩擦了擦眼泪:“我不是因为丢工作哭的,我只是出来兼职赚点钱,干不了就不干,我又不指着这个过一辈子。我哭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我说这么难听的话。”

  

  哭了一会儿她又跺着脚发狠:“这些有钱人都什么毛病,看到一个女孩脑子里就开始编撰起图谋不轨的剧本,完全没办法进行正常人之间平等的沟通,真是有病得让人可怜。”

  

  身为天之骄子,对自己的能力是自信的,兼职不过是没有收入之前的蛰伏罢了。她们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能力远不止于此,不会眼窝这么浅,就此埋葬自己的一生。

  

  孟宴臣不受控制地想到叶子,纵使没有富余的家境,但名牌大学本身就足以构成骄傲的资本。

  

  他忽然想起自己感叹她那样好的大学都不能幸免地去做网红时,叶子带着笑意,貌似随意却又坚定地说追求理想前也要填饱肚子的样子。

  

  那时的你是否也曾意气风发地相信着自己能有似锦的前程?

  

  是不是在我们的误解与揣测降临之前,这个世界对于你而言是没有歪路的。

  

  女孩哭够了,接过孟宴臣的纸巾,和他道了一声谢后打车离开了。

  

  “你回来了?”叶子听到开门声后从屋里走了出来。

  

  孟宴臣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但他今晚没有喝酒。

  

  “怎么感觉你不是很开心?”叶子疑惑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其它的情绪。

  

  “我快要疯了。”孟宴臣突然沉声道,看向叶子的眼神像只捕食的猎豹。

  

  猎豹狠狠叼起它的猎物带回巢穴拆之入腹,任由猎物的指甲抓伤它的皮肤,任由猎物的牙齿咬破它的舌头,任由猎物呜咽着大骂它混蛋。

  

  他一次次发狠,终于逼她尖叫着连名带姓地叫他全名。

  

  “你不能每次不开心就拿我出气。”叶子躺在一片狼藉的被褥间,哽咽着用手背抹去生理性的泪水,“你不是救世主吗?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坏?”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救世主。”孟宴臣俯身轻轻亲吻叶子的额头。

  

  许沁不是蝴蝶,叶子也不是飞蛾。

  

  他才是那只蠢笨的飞蛾,被许沁的火光迷了双眼,奋不顾身地追过去以至丢失了自我。而叶子是那天上的皓亮的明月,身上有飞蛾寻路的月光。

  

  孟宴臣一连几天来叶子家,两人一起制作了许多的标本,最后还弄了一扇标本墙。孟宴臣盯着标本墙看了许久,感觉仿佛重新找回了遗失许多年的自我。

  

  整个青春期漫长的压抑与克己复礼让他几乎失去了表达自我的能力,后来过于惨烈的初恋摧毁了他的自我认知,于是他习惯性地用一次次推开对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被爱。

  

  曾经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许沁,是想留住她,希望她陪自己一起承受压抑的束缚。可他面对叶子却反复拉扯试探,难以自控的攻击,试探着她的心意。

  

  因此许沁不爱他无所谓,只要妹妹不化蝶飞走留他一个人在茧中就好。可叶子不行,他要撕碎她的伪装,刺穿她的企图,他要她纯粹的一颗心,要她的爱,要她的真心实意。叶子感情里的每一点杂质都令他痛苦又耿耿于怀,让他恨得发狂。

  

  这些年的相处让敏锐的叶子变得足够了解孟宴臣,她发现孟宴臣渴望被注视,被发现,被关爱,渴望皮肤的接触,和有些疼痛的吻与性。

  

  如果叶子可以主动靠近他,碰碰他的胳膊,扯扯他的手,他的心情就会变好。

  

  叶子家里有张够两人坐的小沙发,孟宴臣每次会故意往中间坐一点,只给她留出小小的位置,这样等她坐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紧紧地贴着他,像是挤进他怀里一样。

  

  最初的几年,孟宴臣有时会故意激怒她,气得叶子主动上前去啃咬他的嘴唇,有时只是扯开领带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好诱捕她跌入他拙劣的陷阱。

  

  所以孟宴臣比任何一个外人都明白,被宠坏了的人是他自己。

  

  暮秋叶落,天高云淡。

  

  孟宴臣陪着叶子走在她母校的校园里。刚刚叶子去见了翟淼,在她的推荐下借了一些学习资料,她准备明年的时候参加成人高考,还回来读生物,希望能弥补一下曾经的遗憾。

  

  孟宴臣站在教学楼外等她。

  

  叶子发现孟宴臣有些粘人,从前他们基本上只是待在家里或是餐厅,最多不过是看看画展听听音乐。

  

  但从最近开始孟宴臣总是跟着她去别的地方,就好像是要融入进她的生活一样。

  

  他们这次来正赶上学生社团做迎新活动,各个社团各出奇招将校园变得十分热闹拥挤。叶子看得有些兴致勃勃,当年她一直忙着在各处兼职赚钱,根本没有时间参加这些活动。

  

  不远处的两棵树之间挂了条横幅,上面写着一行字:“人终究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中二得像是那个说着“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的自己。

  

  叶子走过去看热闹,还没明白活动的内容是什么,面前就伸过来了一支话筒。

  

  “这位女士请说一下你最想回到过去的哪个瞬间?”

  

  叶子愣了一下,笑了笑:“若是说年少不可得之物,那大概是在这所大学里读完全部课程顺利毕业吧。所以最想回到的是我尚还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的那一刻。”

  

  叶子说得委婉,学生们以为她是没考进这所大学而有遗憾,鼓鼓掌以示对梦想的尊敬。

  

  然后话筒自然而然地递给了孟宴臣。

  

  “那这位男士最想回到什么时候呢?”

  

  叶子以为孟宴臣不会理会这些小孩子的幼稚游戏,正准备敷衍两句拉走孟宴臣,没想到孟宴臣却突然认真做出了回答。

  

  他说话时双眸看着叶子:“我曾经说错过一句话,看错过一个人,后来我一直在后悔,如果我可以回到那个时刻,我一定会告诉她……”

  

  叶子转身慌乱地跑开了,孟宴臣的话她不敢听,不敢想,不敢深究。一直以来她只把两人的关系定义为成年人之间的聪明游戏,不动真感情的那种,她不许自己沉沦,不许自己心怀期待。

  

  每次当她心中生出孟宴臣会不会有点喜欢自己的妄念时,她就反复拿出孟宴臣的飞蛾论咀嚼过一遍又一遍。那是伤痕也是她的救命稻草,维持着她摇摇欲坠的清醒,她绝不许它愈合、结痂、不再深刻。

  

  可孟宴臣却要推翻他的那句话,说他错了,说他不那样想了。

  

  她不允许,她不想听,她不要相信,她不想再次粉身碎骨。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身体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孟宴臣追过来,叶子抢先一步飞速道:“不要说对不起。”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起来是那样可怜:“求你。”

  

  于是孟宴臣迟迟地醒悟过来,原来他从未得到过原谅,而他所有的真心、他的爱恋、与他的痴狂,后来都被对方当做是无处安放的愧疚承接了过去,以补足他心安理得的圣光。

  

  “为什么?”他再次感到烦躁。

  

  叶子紧紧地抓着孟宴臣,良久后绝望地松开手,叹息一般道:“孟宴臣,你化茧成蝶飞走吧,别一直困在这里了,你不欠我什么的,别再愧疚了。”

  

  孟宴臣心里难受极了,他想说点什么,可叶子看上去是那么痛苦,仿佛自己吐出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把她击碎。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把那片瑟瑟发抖的枯叶小心地揽入自己怀中。

  

  你不懂,让我一直停留在这里的不是愧疚,而是我对你的留恋。

  

  可是这句话好像太迟了,当年叶子的真心被孟宴臣亲手扼杀,于是此去经年,遍寻不回。

  

  叶子的爱还不及被她自己沉淀发酵,不及被孟宴臣看清读懂,就被揠苗助长地推入了错位的轨道,最后在同归于尽的疯狂中炸成烟花。

  

  然后她碎成满地的残片,余下几点抱歉,几寸污浊,和余生无穷无尽的悔恨。

  

  而孟宴臣似乎只是矜傲地掸掸衣尘便从淤泥中抽身,做回了他慈悲又清冷的谪仙。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看上去都无辜极了,只有她一人罪无可恕。

  

  他绝望地闭上眼,要怎么样才能让你重新爱我。

  

  孟宴臣坐在床边做着事后的检查,修长的手指轻松地给套打了个结丢进垃圾桶里。他在沉思,心情不是很好,这种什么都抓不住的感觉让他惴惴不安。

  

  叶子去洗澡了,水流哗啦啦的声音弄得他心烦意乱。虽然叶子洗澡时从来不上锁,但孟宴臣从不会失礼地贸然开门。

  

  孟宴臣敲了敲浴室的门,声音沉稳冷静:“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够,怎么都不够。

  

  水从花洒里流出来落在两个人身上,再顺着温热的皮肤滑下去,叶子抱着孟宴臣的脖子,任他发狠地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她五指伸进他湿漉漉的头发里揉了揉,轻声在他耳边安抚地哄他:“轻一些,有点痛。”

  

  可孟宴臣却咬她的肩膀不放:“我不走,你也不要走。”

  

  叶子只好默默抱紧他:“好,我答应你不会离开。”

  

  他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句承诺。

  

  叶子的公司因为上个季度的科普视频反响甚好,超额完成了今年的KPI,后半年过得比较清闲。

  

  最近她们公司有个博主在做视频吐槽的内容,那小姑娘文辞犀利又不失幽默。叶子私下偷偷关注了她,一期不落地追着更。

  

  她在孟宴臣家的沙发上笑得打滚,叶子的笑声和视频里的妙语连珠充斥在孟宴臣家的每个角落。

  

  孟宴臣从文件中抬起头,颇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沙发上的人,嘴角噙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临近年关的时候,孟宴臣终于忙完手头的工作闲了下来,他约叶子去听音乐会,叶子精心打扮了一番前去赴约,就像她每次赴孟宴臣的约那样。

  

  音乐会结束时叶子还在睡,歪着脑袋枕在椅背上,连听众嘈杂的散场也没能惊动她。孟宴臣凝望着叶子,心想这样安静而毫无攻击性的一张脸,怎么内里能藏下那样熊熊燃烧的野心和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他想起当年他们第一次听音乐会,叶子掐着手逼自己在欢乐的乐曲中哭出来的样子。孟宴臣当时的想法现在已经不记得了,大概是有些轻蔑的,觉得对方有趣,有点蠢,但又是无害的。

  

  她是装柔弱的小白花,也是拼命生长的参天大树。

  

  后来孟宴臣听音乐会总会邀请叶子一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没什么表情地看完后也不做任何评价。孟宴臣其实并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懂,喜不喜欢。

  

  大概是不喜欢的吧,不然也不会索然无味到在恢宏的乐声中安睡。

  

  但是,不喜欢交响乐,却次次赴约,这种因为自己的确定感让他得到满足。

  

  人群散尽后又过了很久,直到清理卫生的工作人员走进来收拾时叶子才被惊醒,在她睁眼对上孟宴臣的目光的刹那,对方便慌乱地夺路而逃。

  

  孟宴臣站在大厅等叶子从楼上下来,他和往日一样仪态端庄,只是心跳得有点快。

  

  “看到一半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对不起。”叶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无比自然地往孟宴臣身上一挂,头也顺势垂靠在他的肩膀上。

  

  哪里有一半,开场的第一首曲子还没结束就睡着了。孟宴臣止不住地腹诽。

  

  “最近没怎么休息好,”叶子小声嘟囔着,不知是解释还是抱怨,“怎么结束了也不叫醒我。”

  

  “可能就想看看这种能在激昂乐声中睡着的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醒。”

  

  叶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哼哼,站直身子走向孟宴臣的车边,转头发现他没跟上,才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走吗?”

  

  她不再是当年追着他身后跑的小姑娘,娇羞地一路小跑到他身边,他走到哪里对方就也踩着小碎步追着跟到哪里。

  

  可她依然会靠向他,贴近他,那么坦率而慷慨地给予他所有的渴求。

  

  叶子不知道,她自然而然的依偎总能把孟宴臣从内心深处强烈的自毁风暴中拯救出来,而她的本能行为也总是可以抚平他所有的不安、矛盾与苦痛。

  

  退不回从前,也无法前进一步,却可以相互取暖又相互折磨着纠缠至死。

  

  叶子背对着孟宴臣沉沉地睡着,给他留出的一半床仅够他侧身躺下的宽度。

  

  孟宴臣忽然间又有些理解许沁了,狭小的屋子,拥挤的窄床,不需要刻意找理由就可以理所应当地依偎在一起。

  

  外面肃冬的寒风呼啸着,今年的雪连着下了一场又一场。

  

  小屋里,他轻手轻脚地躺下,无处安放的手臂环抱住熟睡的人。孟宴臣低头靠在叶子暖烘烘的颈窝间,心中某个呼呼漏风的窟窿仿佛被填满,安心的疲惫席卷而来,很快便也熟睡了过去。

  

  年底公司分红过后孟宴臣回家看望父母,三个人坐在偌大的饭桌前沉默地吃着饭,这些年家里越发冷清,宋知许刚出生的那几年倒还挺热闹,等她能跑会跳上幼儿园之后许沁就把女儿接了回去,只逢年过节偶尔来探望。

  

  付闻樱这些年心软了许多,不再如以前那么强硬,儿女的事情也很少过问。这天饭后她一边插花一边状似无意地对孟宴臣开口:“我听说当年诬陷你的那个女孩现在生意做得还挺不错的。”

  

  孟宴臣被吓了一跳:“妈妈您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是老了,但也没糊涂到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付闻樱冷哼一声,“这些年你一直和她纠缠不清,倒叫我分不清当初是她心怀鬼胎还是你蓄意算计了。”

  

  “当初的事确实是我的错。”

  

  “说说吧,”付闻樱仔细地从花枝上揪下多余的叶片,“你和她现在是什么关系?”

  

  孟宴臣沉默不语,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和叶子之间的关系。

  

  “背着所有人偷偷恋爱?”

  

  “算,算是吧。”

  

  “算是?”付闻樱把叶片往桌上一丢,抬眼紧盯着孟宴臣,“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的未来?”

  

  对上付闻樱的目光,孟宴臣没有躲闪,只是沉思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缓缓道:“对不起妈妈,我没有找别人的想法。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这就是我做的选择。”

  

  “你倒也不必这样悲壮地做出反抗我的样子,经历了你妹妹的事情后,我已经没心力再因为这些事和你们吵了,”付闻樱讽刺地看着他,“你们自己做的选择,什么样的后果都自己承担就行。我们做父母的希望你们过得好,自然想引你们走正途。可这些年我也明白了,有些事不能劝,说多了反倒是我们做父母的有千万错,伤了亲情。”

  

  付闻樱平生那样要强的一个人,终于面对儿女的感情低了头,孟宴臣有些歉意地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修剪好的花枝被插进花瓶里,付闻樱满意地把它摆起来,随后才对孟宴臣淡淡道:“下周末带她回来一起吃个饭吧。”

  

  孟宴臣和叶子的事情两人彼此心照不宣,没对外人讲过,也没融入过彼此的社交圈子,虽然两人纠缠了许多年,但付闻樱女士竟还算是较早发现端倪的人。

  

  就连许沁知道孟宴臣和叶子之间事情的时间,也不过是在付闻樱给她打电话叫她们一家回去吃饭的第二天。

  

  她无比震惊于自己永远端正的哥哥居然会和那样一个出身贫穷又名声狼藉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她本能地想说点什么,但由于自己当初也曾力排众议选择了宋焰,此时没有立场去多做评判。

  

  许沁在国坤集团的门口拦住孟宴臣,两人寒暄了几句便直入正题。

  

  “哥,你为什么就这样可怜那个女人啊?”

  

  “我没有可怜她。”孟宴臣对上妹妹那双天真又困惑的眼睛,“是她可怜我。”

  

  “我不懂。”许沁轻轻蹙起眉头,“当初你心软放弃追究她责任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可怜她。为什么?因为她是你完成报复妈妈的工具吗?你对她有愧?”

  

  孟宴臣看着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妹妹难得聪明了一次,不禁欣慰地笑了笑:“确实有愧。”

  

  “可就算是你利用了她,当年她也诬告了你,她那样伤你害你,你怎么能和她藕断丝连这么多年……”

  

  “孟沁!”孟宴臣打断了许沁的话,他有些嘲讽地看着她,几乎差点就要对她说出,你当初难道就没有伤害我吗?如今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来。

  

  但他不想旧事重提,过往的回忆和浓墨重彩的感情早已消散远去,这些年所有人都和睦地相处着,仿佛曾经的冲突和纠葛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宴臣叹了口气,打算诚心实意地和妹妹聊一聊。

  

  “沁沁,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读过的那首诗?一个善良的人救了一条狗,可那只狗却咬伤了那个人,人们都坚信那个人会死,结果最后死的却是狗。”

  

  “是《挽歌》?”许沁毕竟是付闻樱的女儿,从小到大读过很多书,“我记得毛姆有篇小说还借用过这首诗。”

  

  “所有人都在谴责狗忘恩负义,同情那个人救了狗反被咬。”孟宴臣深深地望着许沁,眼眸里蕴着许沁看不懂的深沉,“可为什么最后狗死了?到底谁是人,谁才是狗?”

  

  许沁脸上的茫然神色终于唤起了孟宴臣最后一丝的醒悟,他曾以为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懂他的人,曾以为他们是两个在夜色中抱团取暖的同类。

  

  可是我美丽却愚蠢的妹妹,你在妈妈的逼迫下读过那么多的书,你是否曾认真读懂过哪怕一本?

  

  如果你曾真的追寻过自我,探求过自由,又怎会甘愿折断翅膀,满足于寄居乞食的快乐。

  

  “走吧,我送你回家。”孟宴臣露出和往日一样的微笑招呼许沁上车。

  

  把许沁送回去后,孟宴臣没有立刻回车上,他在隆冬的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感觉年轻时那些难以释怀的疯狂痴迷终于在今天被这冷风散了个干干净净。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手机响了一声,叶子的消息弹了进来。

  

  “开完会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去接你。”孟宴臣秒回。

  

  叶子从忙了一天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格外想念街边的烧烤摊。

  

  可怜孟宴臣一身高定西装挤在油乎乎的桌椅板凳间。面前两个大铁盘子里盛满了重油重盐的烤串,全都是叶子点的,孟宴臣不吃,只要了两瓶啤酒。

  

  烤串上撒了满满的辣椒粉,叶子吃得呼哈喘气,时不时伸出爪子偷孟宴臣的啤酒解辣。

  

  “下周末要不要去我家吃饭?”孟宴臣忽然发问。

  

  “可以啊。”叶子毫无形象地将肉串上的肉拽下来,一缕发丝从挽起的头发间垂落。

  

  孟宴臣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帮她把那缕头发别在耳后:“不是我自己的那个家,是我妈妈想见你。”

  

  “咳咳咳咳——”叶子被嘴里的肉噎了一下,拿起孟宴臣手边的啤酒猛灌了好几口。

  

  孟宴臣顶着叶子怨愤的目光,一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解释道:“关于你的事我没说过,但我的事情一向也瞒不住她。这么多年她一直都知道的,我觉得她没有不高兴。”

  

  “孟总,”叶子双手合十,“饶了我。”

  

  “不行,”孟宴臣无视她的抗议,“我已经答应她了。”

  

  “哪有带炮友回家见家长的,”叶子挥挥手,“不合适。”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踩中了孟总老人家的雷点,孟宴臣忽然冷了脸,一直到叶子吃完所有的烤串都没再主动开口说过一句话。

  

  孟宴臣把叶子送到楼下,沉默着解了车锁。

  

  叶子主动发出邀请:“要不要上去坐坐?”

  

  “早点休息,晚安。”孟宴臣直视前方,不看她。

  

  叶子耸耸肩,痛快地拉开车门下车。

  

  孟宴臣愣了一会儿后解了手刹,正要发动车子,一颗脑袋忽然凑近驾驶座这侧的玻璃。

  

  车窗玻璃被叩响的瞬间便降了下来,露出车里孟宴臣面色冷峻的脸。

  

  “生气啦?”叶子眨着乌溜溜的圆眼睛望着他。

  

  “还有什么事?”孟宴臣冷着声音皱眉。

  

  “突然想起家里忘交水费了,想问一下可不可以在孟总家借住一晚。”叶子笑眯眯道,脸颊泛着微红,她的酒量不好,吃烧烤时偷喝的酒有些上脸。

  

  蹩脚的理由敷衍得像哄傻子,孟宴臣不满地撇了撇嘴:“上车。”

  

  他觉得叶子这个人实在可恶,从最初相遇开始对付他的套路就潦草无比,显得每次都往里跳的自己仿佛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叶子絮叨了一路关于这次项目的内容,讲她如何给新签的网红开讲座消除她们的容貌焦虑,讲她这次策划的主题多么新颖又有社会意义。孟宴臣句句不落地回应着,思路顺着这些事情转了一圈,方才烧烤摊上的赌气也散得找不回来了。

  

  上电梯时叶子还在说下次项目准备想的新点子,独户电梯的门一开,不等孟宴臣弯腰换鞋,叶子的下巴就垫上了孟宴臣的肩膀。

  

  “我有点害怕见你妈妈。”叶子轻轻柔柔地说,混着酒精的烧烤味沾了孟宴臣一身。

  

  孟宴臣拥住这满怀的烟火气,心软得溃不成军。

  

  最终叶子还是在约定好的这天来到了孟家的门口,她身边还站着孟宴臣和许沁一家三口。他们一起过来的,是孟宴臣的主意,他说妈妈就算再生气也不会在当着众人的面前发难。

  

  叶子今天穿了一身得体的衣服,头发高扎着,和许沁的打扮相差很远。虽然这些年职场的打拼使她的气质与许沁早已有了天壤之别,但她依旧害怕付闻樱误会她仗着与许沁几分相似的容貌算计什么。

  

  叶子进门局促地叫了声付阿姨和孟叔叔,她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大四,退回了那个稚嫩、不安、紧张,哪哪都一股子小家子气的自己。

  

  她有一半的灵魂仿佛永远被困在了酒吧的那个夜晚里,无论另一半的灵魂成长得多强大多成熟,只要触及当初的人和事,她就会瞬间缩成那个渺小又不堪的难看模样。

  

  “叶子。”付闻樱淡淡地点头,招呼她坐下,叶子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没有袭来。

  

  一顿饭吃的很平静,但叶子的心被高高地悬起,感觉平静的背后必然有一场肆虐的暴风雨。

  

  “你就是当年诬陷宴臣的女孩?”饭后大家围坐在沙发上,付闻樱悠悠地开口。

  

  暴风雨终于来临。

  

  “妈妈……”孟宴臣急急地开口。

  

  “是我,”叶子打断了孟宴臣的话,起身向付闻樱鞠了一躬,“当年的事情,我很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欠你们一个道歉。”

  

  “你们先坐下。”付闻樱扫了一眼僵站在面前的两人,“别这么紧张,我要问责的话不用等到今天。”

  

  “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这事绝对有宴臣的责任,他当初是在报复我。”

  

  孟宴臣想说什么,被付闻樱一个眼神按下了。

  

  “读那么好的大学,没有证据也不考虑后果就诬告,不聪明。但丢了学业又白手起家能取得今天的成就。叶小姐,你很不一般。”

  

  说完付闻樱释然地笑了一下:“我今天见到你,倒也理解了宴臣这么多年围着你转的原因,自强自立、也有真才实学。”

  

  宋知许正拿着玩具到处跑着玩闹,许沁和宋焰坐在一边,看看付闻樱又看看叶子和孟宴臣,没太明白付闻樱说这些话的用意,但也大致明白了她的态度,是接受叶子的意思。

  

  付闻樱扫了一眼旁边看戏的女儿女婿,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她接受宋焰,只不过因为割舍不下母女的情分,不愿再做干涉子女自由的恶人,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认可了宋焰。

  

  她叫来叶子,也有几分心思是想让许沁看一看,叶子和宋焰同是穷苦出身,可人格是怎样的天差地别。

  

  人的品格有时候真的不是用金钱可以堆出来的。

  

  付闻樱不知道女儿能不能看出来,叶子谈吐间的教养和文化与宋焰多年洗褪不去的混混气质的差别。她亦不知道女儿能不能明白她当初反对两人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但看着女儿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付闻樱心下了然,不由地感到有些疲惫。

  

  后来由于宋知许学校的功课还没做完,许沁和宋焰便带着她先告辞离开了,于是客厅里只剩下孟宴臣、叶子和父母四个人。

  

  孟怀瑾看出了妻子的失望,给她倒了一杯水,默默坐在她身边。

  

  付闻樱又有些想落泪,她叹了口气,忽然怔怔开口,不知道是在对谁说:“是不是我们做父母的不称职,所以孩子们才会一个个都不走寻常路,让我们操碎了心。”

  

  客厅里的气氛沉默,只有付闻樱浅浅的抽泣声。

  

  “不是的付阿姨,”叶子斟酌着开口道,“其实我一直很羡慕孟总和孟小姐能有您这样的母亲。”

  

  “我父母都是农民,没读过书,不认识字,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有出息,所以努力赚钱供我读书。但可能是我命不好吧,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爸爸为了多赚点钱,去没有安全措施的工厂做工不慎从高空中摔了下来,摔残了腿也摔坏了脑子。爸爸没有签过正式的合同,只拿到了一小笔息事宁人的赔偿金,妈妈说那些人是无良的商人,我们势单力薄没有办法。”

  

  叶子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这还是孟宴臣第一次听到叶子讲她家里的事。

  

  “妈妈只能更加辛苦地赚钱,既要供我读书,还要维持我爸的生活。”叶子说到这时笑了一下,“我上高中就出来打工了,赚的钱都花在爸爸定期的医疗上。我拼命地读书,就是希望能对得起他们的期待。”

  

  孟宴臣几乎快要听不下去了,叶子的一字一句像在他的心上剜肉。知道叶子被退学的结局让这个故事显得更加悲惨,悔恨绵绵地穿心贯肠。

  

  “后来我上了最好的大学,妈妈特别特别高兴,我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出人头地,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妈妈积年累月的过度操劳压垮了她,在我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她在家中突发脑溢血身亡。而我爸爸的脑子坏了,妈妈去世了他也不知道,最后我是被亲戚邻居通知才叫了回去。”

  

  叶子坐在孟家华贵宽敞的客厅里讲着她的故事,那些陈旧的记忆已经远得模糊不清了,以至于她此时翻找出来时,心中已经没有了悲伤。

  

  “我回去葬了母亲后就继续回来读书了。大概是我爸爸的脑子没有完全坏掉吧,我回家的那一趟让他明白了母亲的过世,他在我放假回家之前选择了自尽。”

  

  讲完了故事,叶子冲满脸震惊与痛惜的付闻樱夫妇笑了笑,她没敢回头看孟宴臣的表情。

  

  “我的小时候特别羡慕别人家的父母能辅导他们功课,羡慕有钱人家的孩子衣食无忧,也暗暗埋怨过父母的无能。”

  

  “所以啊,付阿姨您不要自责,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孩子,也没有十全十美的家长。”叶子温柔地看着付闻樱,“再者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全人类的课题,您也是只是在寻找答案的路上。”

  

  这样贫瘠的她,却甘愿剖开自己,用仅有的一丝力量企图慰藉着那个因儿女伤透了心的母亲。

  

  叶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轻松:“我是上大学的时候和别人聊天才知道,原来子女可以不是为父母而活着的。我的前半生,努力读书只是为了不辜负他们的期待,赚钱都是为了填补家用。”

  

  “我曾在爸爸过世后暗暗松了一口气,那时我才发现,我爱的爸爸在我的心中其实是个负担与拖累。后来我如此愚蠢又冲动地自毁前程,大概也是因为父母过世,我不用面对他们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叶子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小声道:

  

  “其实我一点都不好的,您方才夸我那些话,无非是觉得孟小姐不如我才故意说给她听的。而我说了这么多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您对孟小姐的失望让我也想到了我妈妈……”

  

  叶子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伸手去接,满手湿凉。

  

  “……恐怕我妈妈也很失望有我这样的女儿吧。”

  

  孟宴臣感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冷了,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看着叶子掉落的眼泪。

  

  他死了,被多年前那个夜晚酒吧里的自己所杀。

  

  原来死的确实是狗。

  

  后来就是付闻樱和孟怀瑾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安慰叶子,几个人坐在一起聊了许多别的话题,吃了好多水果和甜点,家里又恢复了欢欢喜喜的氛围。

  

  只有孟宴臣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两人从孟家离开时天色已晚,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

  

  “对不起……”孟宴臣沉沉开口。

  

  “你已经说过许多次了,”叶子歪着头看他,试图找到他低沉脑袋下的表情,“毕竟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事,我为我的行为负责。”

  

  孟宴臣摇摇头:“我从来不知道……”

  

  “你不要多想,过去的那些经历已经过去了,我早就不为此难过了。”

  

  “是我的错。”孟宴臣心疼地望向她,眼圈通红,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叶子噗嗤笑出了声:“孟总,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了,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还像个小哭包似的爱哭呀。”

  

  她伸出手在孟宴臣头上拍了拍,孟宴臣精致的头发被叶子揉乱了,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楚楚可怜。

  

  “这次可别再说什么永远不会再开心之类的话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这个人真的很难哄啊。”

  

  孟宴臣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灯火之间,车厢里的气氛沉默得有些压抑,叶子扭头看着窗外,试图缓解这份莫名的尴尬。

  

  “你说的话算数吗?”孟宴臣率先打破这份静谧。

  

  他的脑子有些乱,纷乱的思绪和情绪缠绕其中,最后叶子曾说不会离开他的话像汪洋中的一块浮木涌现入他的脑海。

  

  “当然,我对你说的话全都发自内心。”叶子扭头言笑晏晏地看着他。

  

  不知想到了什么,叶子说:“我那时是真的觉得你是很好的人,也是很好的商人。”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当然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

  

  “不过,”她笑了起来,仿佛像多年前那样小小地骄傲着,“现在我也是很好的商人。”

  

  叶子曾对孟宴臣说你和别的商人不一样,这句话大概是叶子对孟宴臣说过的所有话里最诚心实意的一句。

  

  年少的她不是这样的,因为家境贫寒而深切地自卑,那种囊中羞涩的困窘是只有穷人才懂得的压抑与窒息,如同牢笼一样密不透风。

  

  父亲的事让她看透了人情冷暖,体会到了有钱人的草芥人命,穷人的身不由己。

  

  她仇过富,恨过权势,不相信过所有上位者。

  

  后来随着读的书越来越多,她逐渐将自己从那种狭隘偏激的自我中解救了出来。她打量着自身的苦难良久,终于放下了沉重的自卑与愤恨。

  

  尤其当她努力学习成为当地唯一考上名牌大学的人,当她可以兼职赚钱减轻家中重担时,她心中也曾升起过得意的自傲。

  

  别人夸她勤勉,羡慕她优秀,赞美她坚强。

  

  大家总是说,叶子你真厉害,叶子你真令人佩服。

  

  她是那样为自己感到骄傲,她平静地向别人袒露自己的贫穷,不掩饰自己对金钱的渴望。

  

  曾经她以为勤勉是一种美德,结果后来才明白,有时候贫穷本身就是原罪。

  

  当她向孟宴臣坦言自己努力赚钱还助学贷款时,她以为在对方眼里自己优秀又上进,但在那晚锥心的恶语中,她才明白对方的眼里满盛着轻蔑、嘲弄与看不起。

  

  那一刻,面对着孟宴臣鄙薄的目光,早已放下多年的对于贫穷的自卑却忽然之间卷入重来,来势汹汹地席卷上她的心头。

  

  孟宴臣曾让她相信了世界上有很好的商人,却又毫不留情地彻底粉碎了她的相信。

  

  年轻的叶子没有想到她在贫瘠又忙碌的岁月里第一次动心的人,竟是如此残忍。

  

  她真是,恨透了他。

  

  两人之后一直无言,车很快就开到了叶子家的楼下,叶子见孟宴臣没有下一步动作,便默认了他今天不准备跟她回家,道了声晚安后开门下车。

  

  孟宴臣听到关门的响声后像是才回神一样,迅速把车停到了车位上,然后快步向叶子家走去。

  

  叶子默契地站在楼道口等他,低头玩着手机。门廊暖黄的灯光从她头顶撒下,光线中飞雪正在散乱地飘舞。

  

  “雪下得有点大。”孟宴臣道。

  

  叶子点点头收了手机,提步踩上楼梯的台阶,身边空出来一人的宽度。

  

  孟宴臣上前走在她并肩的位置,仿佛是已无数次相伴而行养成的习惯。

  

  他知道自己早就还不清了,爱也好,恨也罢,如果不和解就能这样纠缠下去,那么最好永远不要释怀,相互霸占着对方的余生,至死方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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